2012年2月4日 星期六

非常人:索命開價 500萬 揭黑記者 (《蘋果日報》,04/02/2012)



他說,「能幫一個是一個,不能見死不救。」
他和村民熟稔,最喜歡坐在熱炕上喝茶談天。
王克勤攜手陳坤發起「大愛清塵」徒步活動。
王克勤推薦四川大學辦的獨立刊物《常識》,把「捍衞常識,守護人道」八個字送給他們。
農村男子的妻子在醫院生產時輸血患上愛滋,孩子也染上愛滋,現妻子已離世,王克勤一直幫他向政府索賠。

如果你愛一個姑娘,必須背着她趟過冰河,拉着她爬過雪山,並且要與人決鬥,你可會退縮?你說冰河太冷,雪山太高,決鬥時會死,你害怕。那你又何必說愛她?別人千百次地問他為何不顧性命做這高危行業,他這憨直率性的人,常常找不到一個詞來解釋。但這一次他用了「愛」這個字。「看着別人受苦,你怎麼能轉過臉?」

撰文:鞠白玉
攝影:白白

王克勤

揭黑記者,《經濟觀察報》深度調查部主任。曾報道:北京計程車業壟斷黑幕、蘭州證券黑市狂洗「股民」」、公選「劣迹人」引曝黑幕、甘肅回收市場黑幕,歷年來對中國大陸愛滋病、塵肺病、假疫苗等有諸多深度報道,曾獲「中國傳媒傑出人物」、「中國首屆八大風雲記者」、「中國十大維權人物」。

荒野偵探

「他們說,你怎麼老到黑暗裏去?我說,不把黑蓋子打開,怎麼看見光明?」

一年前跟馬來西亞導演陳翠梅去河北邢台附近的一個村莊拍紀錄片,主角是專揭黑幕的記者王克勤。王克勤在傳媒界赫赫有名,作調查式報道近二十年,貪官污吏對他恨之入骨,那年他獲《南方周末》的「中國夢踐行者」,衞生部官員抗議:如果王克勤對了,那就意味着我們錯了?官員的話意味着黑白兩道誓不兩立,王克勤越是聲名遠揚,黑幕政治越是岌岌可危。僅 2001年,由他揭開的黑幕,便令 160多位黑惡人士進入監獄,對他的索命開價也已到了 500萬元的賞級。

北京到邢台不過四個小時車程,卻如隔着國界和世紀,天色漸黑,空氣髒得如一團迷霧,煤灰的味道令人窒息。河北山村地處偏僻,四面都是石頭山,夜晚的風刮在臉上當真如刀割。專門來這村莊,是因為當年河北愛滋病爆發的報道,就是王克勤長駐此地數月的調查結果。村民和他熟稔,他盤腿端坐在炕上,抽烈的煙,喝濃的茶,晚飯時點一碗羊湯,一棵新鮮的大葱,半張面餅。輸血感染的村民因他的公開報道才得到國家補償,視他如恩人。臉色愴然的村人,仍然需要他的安慰鼓勵。

陳翠梅並非在中國大陸長大,卻瞭解一個調查記者在中國的處境艱難。王克勤在農村土路上穿梭,寒風裏攔下一輛農用拖拉機搭便車,四周是寒風之下蕭瑟的枯草,只有一盞昏暗的車燈是這曠野裏唯一的光。她記錄下王克勤在這村落中的每一刻。紀錄片後來特地製成黑白影像,王克勤在光影裏的形象就像是孤獨的荒野偵探。中國的調查記者若不是持着新聞理想,定會在短短幾年內徹底繳械,因為不止是尋求真相的艱難,還要冒險、玩命,需要智慧、膽識,甚至運氣。王克勤指着山邊的亂石對我說:當年這地界的官員,知道我深夜要從這裏路過,安排人在山上等着,專等我路過時推下巨石砸死我,造成意外的假像,所幸那夜老鄉一再挽留要我住在家裏,第二天我們才知道原來和死亡是擦身而過。

我一出生便是人

「哈哈,我不怕死!」

他向來是笑着,講話很大聲,西北人的大嗓門鏗鏘有力,說起甚麼總是越說越激動,直到叫喊起來:人家問我,你是新聞記者,一個人掉到水裏你是先拍照還是先救人?我說他媽的!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是把我生成人!我當然得救人!我先是個人,記者只是我後來選擇的一個職業。他選這職業就決定他畢業之命運, 22年前他初進甘肅媒體,寫下蘭州證券黑市狂洗股民,惹怒當局,革去公職,他也成了上訪戶。「我寃枉,我沒做錯事,許多百姓因黑箱操作而傾家蕩產,我寫報道句句真言,所有資料證據都經得起問詰,為何解我的職?」他上訪無門,曾買過一把長刀,想同歸於盡。茫然走在山路上,偶然聽到小商店裏正放誦《大悲咒》,頹然坐在地上聽了一整天。因緣際會,北京一家報社要他,他便上京,又重做回調查記者。時光荏苒,他依舊是走在城市鄉下的路上做着調查報道,卻不知許多人已知曉他的名字。他自幼生長在農村,沒有甚麼吃不了的苦,悲憫是天性,他認為天賦人權,人就應該珍惜自己的權利,也因同情他人的處境,「把人當人,簡單極了」。

去年他尚在《中國經濟時報》,十年間的報道次次是重磅出擊,我們問他,怎麼仍然還能安然坐在這記者席上,他就笑:我在調查中的每一個資料都確鑿,為了證實一件事情我可以採訪上百個人,反復確認才能寫,真相面前,他們有何能奈治我?話音未落,不到一年,《中國經濟時報》的新頭目就將王克勤的整個調查報道部門端掉了。他在京十年職業生涯裏從未遇到過誹謗官司,沒有一個調查被最終認定為假報道和失實報道。惡人沒有扳倒他,他卻被新聞人像撥釘子一樣除掉了。「他們成立一個小組批鬥我,說我是『反黨反社會分子』,太好笑了,文革重來?」他帶着人馬去了《經濟觀察報》,一同跟隨來的,還有那些常年寄希望於他的上訪戶。王克勤的團隊歷來清貧,跟隨他的記者多是耐得住窮吃得起苦的理想主義者,也有仰慕他的人士專跑來問他:我可不可以做新聞調查記者?他說:一個月一千七的薪酬,你幹不幹?王克勤作為首席記者和部門主任,也只有三千元的收入。

時尚先生

「我土的掉渣!和時尚有甚麼關係?」

《時尚先生》頒給他「年度時尚先生」,他接到消息便大喊一聲。對方說同獲獎的還有艾未未和程益中,他才明白意味,前去領獎。到了現場看燈紅酒綠之下的時尚男女,他心裏不是滋味,想說:人模狗樣的。他平時眼見的世界裏多是暴政下的無望的臉,窮苦的淚流滿面的人,現在身處這般景象怎會自如,「我又不好意思直說,於是上台便自嘲:『你看我今天穿得人模人樣的……』,我心想:你們連自己是個公民都不知道,自己和別人的權利都不去爭取,還在這裏太平盛世似的?甚麼是時尚?把人當人才是時尚,你先是個公民你才能時尚。」

年輕一代有希望

「我能幫一個是一個,不能讓他們在我面前憋死。」

大陸有六百萬塵肺病人,多數因礦業工作引起,患者若無財力洗肺,最終都會憋悶而死。王克勤從報道塵肺病人到代他們向工廠索賠,直至成立「大愛清塵」基金,個中阻撓無數。更有甚者,甘肅古浪的縣官跑到省公安廳告狀,說王克勤是「法輪功」,利用塵肺患者反對當權者。王克勤給我看手機短信,是病患從醫院裏被員警帶走。他對此行徑已是司空見慣:這些政府官員不會給任何幫助,不使壞搗亂已是謝天謝地,這是我和中共打交道的多年體會。深夜十一點,在他報社的小辦公室裏,他的手機裏救助短信從未停過。當年他在河北調查愛滋病人群,高耀潔在河南,由輸血和賣血感染的中國病患資料從此公佈於世。高耀潔在河南軟禁期間曾見過王克勤,抓住他的手,第一句話是:想你想的肝腸斷!

他自知揭黑的道路並不孤單,也對未來的中國記者心存希望,「都說你們這一代自私,我卻覺得你們這一代才開始知道自己是人,當你尊重『個體』時,才知人的價值和權利,才不會對苦痛漠然。」近午夜時,他突然站起,抓起書包披上外套,快步向外跑,是怕錯過了地鐵末班車,家住京郊昌平,他永無可能在城裏買一套住房。我問他太太是否抱怨,他就面呈得意:她是佛教徒,要的就是助人積德,怎麼好意思阻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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