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3日 星期四

地獄遊記 呂秉權 (《壹週刊》,13/06/2013)

跑中國新聞,好易令人人格分裂。朝早跟着領導人出入冠冕堂皇的場合,下午鏡頭一轉,又見到被強姦的上訪者、拖着染血的棉被呼寃。「大陸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並存的國度。」呂秉權九八年入無綫做記者。後生仔,膽正命平胸肌發達,是穿梭珠三角的不二之選,沒想到北上日久,竟發生了真感情。「做得呢條線的,都真係愛國。見到國家有問題會想指證,唔想一齊『國王的新衣』。」○五年轉職到有線,專注做中國新聞。

但「愛」不等於「錢」。今年四川又地震,他說「跑過大陸的行家,一個仙都唔會捐」。在天災中揭出人禍,難免被公安國保追逐。每次成功逃遁,他都慶幸「天有眼」——雖然正義的人在中國大都不怎麼幸運,例如李旺陽。在地獄遊歷多年,他終於在去年九月退下火線,到浸大新聞系教書。跟這行業,秋天分手春天會習慣?「一聽到地震、維權、劉霞,我都會想去睇吓。」

也許是被電視洗腦的結果,呂秉權低沉的聲線好像帶點磁力。在李旺陽被自殺一周年的悼念會,他站在膠櫈上開咪,百多名 MK男女停下來聽講,竟止住了旺角黑夜的躁動。如他所說,「政壇變色龍多,為理想而犧牲者少」,但十多年來在大陸穿梭,他遇過的苦主更多。○八年汶川大地震後,他趕到綿竹富新第二小學。廢墟中有近二百名家長,得悉他是香港記者後,突然分兩行跪下、哭聲震天:「有個阿婆好大力咁捉住我隻手,話要幫佢個孫討回公道,反映寃情。嗰吓痛,好似觸電咁,由手入心,好震撼。」放下咪高峰,他不再氣運丹田。地獄遊記,煩寃而累人,若不將音量收細,恐怕很快便不能繼續。「我好少會在現場喊,但真係頂唔順。」他躲在一角大哭一場、按下情緒,兩分鐘後做直播。

綿竹富新二小合共死了 130多人。攝製隊事後帶同專家回到災場檢驗,發現鋼筋和水泥根本是百力滋和威化餅的組合。他現時仍保留了一小塊豆腐渣,汽水罐般粗幼的橫樑摻滿了雜質,捏上手有如粉筆。「我成日覺得,香港記者欠咗大陸的老百姓。」大陸媒體不能為他們呼寃,跟外國記者來往,又有勾結外國勢力之虞,唯香港記者可託。若不努力回應,恐怕有負人家的信任。但,報導了又如何?「我哋唔可能推動官方正視每一個問題,但報導累積起來,上面就唔可以咁肆無忌憚,總有人在暗中監察你。」

翌年他重訪災區,獲熱情款待。酒池肉林,都由捐款找數。呂秉權看不過眼,搶過賬單後離去。飯局不歡而散後,他走訪了大量遇難學童的家長,並找到了肇事學校的承建商,對方承認支柱內一條鋼筋都沒有。其間公安窮追,在每條要道設下路障,呂秉權抄小路逃逸。「做完晒,心想終於可以放鬆,仲攞咗塊牛肉乾出來咬。」但牛肉乾未放入口,就被抄牌。「佢哋話等咗我哋成個星期。」

一行三人被隔離審問。按劇本,內地司機不知情、攝影師不諳普通話、記者扮人肉錄音機,講述重建區如何美輪美奐、災民如何受到保障,賴皮到天亮。但對方還是找到缺口,因為呂秉權的採訪證剛剛過期。他要求打去北京協調一下,得到這樣的回應:「北京?這裡是北川,你打去聯合國都沒用!再不招供,我不敢保證你走出這門口,外面的人會怎對你。」暗示國保流氓會充當打手。僵持大半天,呂秉權在香港的同事得到四川一位有勢力人士之助,公安才悻悻然放人。

但「勢力人士」為何願意相助?「建制內的人要守住謊言,但都唔係鐵板一塊。佢哋都知豆腐渣工程的黑幕係好寃,或者因此肯幫忙。」回顧十多年貓捉老鼠的生涯,被抓住、脫到身、又能保住採訪資料的,佔八成。

撇除有人良心發現,所謂「天有眼」有時是基於維穩機器的不專業。○九年八月,四川維權人士譚作人因呼籲為汶川大地震倒塌的校舍進行工程質量調查,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Now新聞台和有線前往採訪。公安以搜查毒品為藉口,把 Now新聞台的記者禁錮在酒店房。呂秉權聞訊,在樓下等候的司機來電,說酒店已被公安包圍。「留在房死梗。只有一、兩分鐘可以走。」他想起酒店地庫有停車場,隨即收拾器材離開。「電梯一路落,十三、十二、十一……好驚公安在地下㩒停。」結果他們成功逃脫,繼續餘下的採訪。公安大概少看港產片,不知道應該同時撞入兩個目標房間、並派人看守閉路電視,「有這些蝦碌,先有啲走盞位。」

記者走得甩,意味着寃情可以公諸於世。但受訪者的情況會否因此得到改善,卻是另一回事。「當你受到百般阻撓,仍能突破防線,佢就會以更惡劣的手段去對付被訪者,令你良心不安。」典型的例子,是李旺陽接受有線記者林建誠訪問後被自殺,令林自責不已。

但受訪者有時會以死相搏。呂秉權離開有線前的專題,講六四年核試的遺害。當年參與的軍人因為受輻射影響,有人患癌、有人誕下畸胎。核試本來就是軍事機密,而且參與者簽了保密協議,秘密只能帶進棺材,就算對醫生也不能說出自己的經歷。「有人透過我同事傳話,說軍佬好唔滿意。」有線在北京的辦公室兼記者住所亦被踩場,「有人透過地產經紀上來,扮睇樓。」連司機和他的家人都受到警告。輾轉找到的受訪者,部分因為受壓而爽約。「若不出街,對肯站出來的受訪者不太好。」

專題最後還是趁核試周年紀念播出。事後有受訪者受到騷擾,也有人獲得賠償。「結果有正有負。他們肯冒死站出來,在能保護他的情況下,我們會盡量做。」除了軍事機密,不能觸及的底線還有反一黨專政、疆獨港獨台獨等。以往政府也試過用傳媒報導作呈堂證據,入罪顛覆國家政權。就算受訪者講出「不能說的真相」,出於保護理由,也會被剪走。

路上險惡,但不及傳媒自閹令人氣餒。○四年七一遊行,呂秉權仍在無綫。上司收到特首辦來電,要求把「董建華下台」的聲音剪走,再用街上的噓聲掩蓋。「這某程度上是造假。我好敬重那位老細,但人情關難過,新聞官是曾經共事、稱兄道弟的友好。一時鬼掩眼,我諗佢都會後悔。」

○五年,趙紫陽逝世,呂秉權跑到河南滑縣的趙氏老家採訪,又被禁錮。地方小官準備把他們交給省公安廳,等候期間少不免大魚大肉。酒過三十巡後,負責看守的已醉得不省人事。「因為我哋係假飲,佢哋係真飲。」當中的情節很周星馳:熱烈碰杯,先撞走一半;仰首灌下,餘下半杯從嘴角流走,最後在半醉中逃之夭夭。

逃得出河南,後腿還是被扯住。中聯辦致電無綫新聞部另一位高層,結果兩隊正在跟進趙紫陽的人馬,其中一隊被撤走。餘下與趙有關的新聞都不用再跟,直至正式舉殯為止。「傳媒高層,最受珍視的就係同上面討價還價的能力,和面對大是大非時的風骨。我真係覺得好失望。」

前後兩役,令呂秉權決定離開無綫。「有人話 TVB係航空母艦,掉頭、轉身好難。係咪就算你好有新聞理想,去到這些位都會出現問題呢?」「我相信每個自我審查的人,八九年都曾流過淚。我估他們的良知仍在,但可能太高壓,管理層干預、中聯辦的人又同你講嘢……講得白一點,有些職位,是要得到大陸的祝福先做到。」

無論在大陸有多離奇刺激,港燦畢竟有歸期。過了關,深圳河以北的危險都暫且擱下。呂生呂太在大學時代已認識,多年來聚少離多,二人終於在○八年結婚。因為天雨、出差,影婚紗相的日子一再推遲,到婚紗公司說不能再改,最後呂秉權在汶川地震採訪期間,特地回來數天完成拍攝。「所以唔係好笑得出。」呂太竟然沒有投訴。婚後三年抱兩,非常有效率。「唉,大家都老了,要快少少。」其實他才三十九,未有資格認老。「好羡慕區家麟,可以成日去流浪。我都諗過結婚前可否去一年?沒成事,有點可惜。」區是他的前輩,但人家膝下猶虛好自由。令他終於狠下決心離開前線的,也是一雙小兒女。

他在浸大教中國新聞採訪。「我都有啲矛盾。講真我睇淡這行業,無論是傳媒生態、薪酬都唔太好。」他經歷江朱、胡溫、習李三代,眼見大陸對政治打壓愈來愈給力。有人以為習李上台會有一番新氣象,但去年底習近平對武警演說,「要打好維穩戰、召之必來、戰之必勝」云云,「佢對解放軍咁講,槍口對外,係 OK,但對武警咁講,即係對人民宣戰。」五月底,駐港解放軍竟然去到千里之外的戈壁沙漠試射導彈,「呢個唔係駐港解放軍的規格應該做的。只為對六四集會、佔領中環施壓。而家已經做到咁盡,幾時會按核彈?」

他雖然也是出自浸大新聞系,但畢業後的第一志願卻是做警察,以為可以伸張正義、理想與薪俸兼得。獲取錄後,入訓練營的日子都定好了,卻因為姐姐有精神病而被拒諸門外。當差夢碎,轉投海關督察,最終又以同樣理由告吹。數年後,有跟他同樣遭遇的人向法庭入稟,獲勝訴,遂「依法辦事」。警察說已銷毀他的資料。但他仍保留了海關的聘書,最終獲得賠償。「冇做紀律部隊,特別係警察,我覺得慶幸。如果我要去鎮壓遊行示威,變成政治打壓工具,良心肯定唔好過、亦做唔長。我做記者咁耐,晚晚都瞓得好好。」

撰文:蔡慧敏
攝影:高仲明、梁百豪

http://hk.next.nextmedia.com/article/1214/16958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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