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1日 星期日
周日話題﹕這是一個虛幻的國度 (《明報》,11/09/2011)
現在回想在利比亞的一百多天,特別是被困豪華五星級RIXOS大酒店的四天,一切都有如夢一般無法捕捉,記者的職責是報道真相,但我卻沒法確定我看到的事實,距離真相還有多遠。
眼前一切距真相有多遠?
從利比亞戰亂開始之初,卡扎菲政府就要求所有到的黎波里的記者入住到指定的RIXOS酒店,名義是保障記者的安全,實際上是監控記者的一舉一動,記者採訪到的,都是經過政府新聞局安排的活動,看到的都是預先安排好的場景,要偷偷溜到外面採訪幾乎是不可能,因為大街小巷都有路障,查核每個人的身分;只要你把攝影機或相機拿出來,不到一分鐘就會有人上前查問,除非有政府人員陪同,否則就會被抓進警察局,不能隨便自由活動,我們只能靠打電話與外面聯繫,因為酒店以外地方網絡都中斷,手機短信服務也暫停。不過,我們的手機都被監聽,一天我的同事借買東西之名,偷偷跑到一個當地朋友吉哈德的家裏(我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一名潛伏在的黎波里的反對派),結果回來後立即有新聞局的人來找她,「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你剛才去找那個吉哈德,我們都能知道,」一瞬間,彷彿看到了《1984》裏老大哥的身影。
老大哥跑到記者博客
一天,來自意大利的自由身記者CRISTIANO一臉無奈的跟我說,「我實在受不了這裏新聞局的人!」他說,新聞局的人沒有看他報道的新聞,卻跑到他的博客,把其中一篇打印出來,拿覑在他面前責罵他胡說八道。我問他到底寫了什麼,他說﹕「我就說在的黎波里市中心一座空置的大樓,現在都住了很多來自其他城市的難民,其中有女的當起妓女來,價錢還很便宜。」
難怪新聞局要動氣了,在他們宣揚的全國上下一心抵抗外敵的大前提下,妓女這個題材實在太煞風景了,且在真主和卡扎菲帶領下,這片北非淨土也根本不應該有這種傷風敗德的行為。
皇帝的新衣,只能騙到愚蠢和盲從的人。
在市中心綠色廣場(反對派入城後把它改名為烈士廣場)附近的商業街,有一家毫不起眼的二手書店,與旁邊滿街的香水店和服裝店格格不入,白髮斑斑的老店主穆罕默德看到我和同事兩個外國記者,恍如碰到知音人,「利比亞人都太愚昧無知了!」的確,在的黎波里過了近四個月,竟然從沒有見過有利比亞人在看書,整個首都就只有一兩家書店,而且也沒有幾個人買書,「一個沒有文化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
老書店屹立對抗愚昧
穆罕默德這家書店已開了四十年,幾乎見證了整個卡扎菲時代的發展,雖然他在店的當眼處還是放了幾本綠皮書(相當於卡扎菲語錄),但都是幌子,避免有政府的人找他麻煩,沒生意、不掙錢,書店為何還要開下去?「這是我用我的方式與愚昧對抗。」
走到的黎波里街頭,一定能看到一群又一群無所事事,站在街頭一杯咖啡喝一個下午的人。在一次又一次政府安排的挺卡遊行中,總會在人群中發現這些人的身影。問他們為什麼支持卡扎菲,他們幾乎千篇一律的說卡扎菲是他們的再生父母,給他們吃的住的,你再追問,他們也是重複那些口號般的答案,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一點狂熱,卻沒有靈魂。
「我們沒自由 與你何干?」
每次在鏡頭都是滿臉自信、目空一切的利比亞政府發言人易卜拉欣(MOUSSA IBRAHIM)曾不止一次說過﹕「利比亞人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房子、讀書、看病都是免費的,買車有津貼,不用工作也有錢。我承認我們沒有言論自由,沒有西方所謂的人權,但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不過,在英國等地生活了十幾年的他,有些事心裏還是很明白的。
由於戰事愈拖愈長,仍然堅持在的黎波里的傳媒和記者一天較一天少,從最初的一、二百人,到最後只剩下三十多人,但仍然包括多家國際主流傳媒的記者,所以大家一直認為,酒店絕對不會成為北約轟炸的目標,因此易卜拉欣把老婆和手抱的兒子搬到酒店來,躲在記者的掩護下。
在困獸鬥場「被保護」
除了易卜拉欣,還有一批政府新聞局的官員和監控記者一舉一動的「義工」,原來也是這個RIXOS大家庭的一分子,可是到反對派攻入的黎波里的那一天,平日聲稱與政府沒有從屬關係的義工們,都紛紛掛起自動步槍,手裏提覑的膠袋裝滿了子彈。一時間,原來是最安全的地方,卻隨時要變成一個困獸鬥般的戰場。
RIXOS就是利比亞過去四十二年的縮影,我們在被困的四天裏,依然是生活在一個如皇宮一樣的城堡裏,雖然大廚拿起槍來不再做飯,但地下倉庫還是有水可喝,有香蕉可吃,還有不同口味芝士,而且是免費任喝任吃,條件是你不要再有更多的要求。拿槍的守衛口口聲聲是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全,不讓我們離開酒店,但卻不知道的為他們築起一個又一個幻境的老大哥,正在迅速的崩塌。
四十年的幻境一下崩塌
在酒店裏最後一個放下武器的政府軍,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叔,他跟我們一起幾天都在酒店裏,執行他收到的命令——不能讓這群記者離開,即使反對派已經入城,已經攻陷扎達菲的官邸阿齊齊亞兵營,已經攻至酒店外一百五十米方外的地方,他依然堅信卡扎菲控制大局,直到記者勸了他幾個小時,讓他看到電視的畫面,聽到外面親友的聲音,他才無力的放下槍,一下子崩潰地哭,為一個他追隨了超過四十年的信仰崩潰而哭。
我們在被困了四天,整日活在恐懼下的滋味令人透不過氣,利比亞卻在這樣環境下,生活了超過四十年,到了現在終於忍受不住,拿起武器推翻一個本來就是憑革命拿下來的政權。一群本來就在卡扎菲政權中一直享受特權的高官,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反對派的英雄,利比亞人是否真的就能在這些英雄的帶領下,展開新生活?
至於離開了RIXOS的我們,是否又真的等於重獲自由,還是外面有更多更大更虛幻的RIXOS在等覑我們?
文、圖 史可為
編輯 廖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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